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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及我
2024-11-11 00:07

我,以及我

我,以及我

  

  我曾做过一个很大很大,大到可以和当前这个世界相媲美的好梦,我如今也总在回想,其中大部分的内容已经忘却,这并非我不想记忆,只是时间,总如水滴,一遍又一遍洗涤着我的灵魂,使我无法将其铭记。

  

  两千零三年是我出生的日子,这一年冬天的风雪很大,我是父亲母亲的孩子,我也是冬天到临之前,将要为风雪所照料的孩子。

  

  我生活在一条极为喧嚣的街上,那里总是人声鼎沸,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一栋关于汽车的大厦,它总横在我的眼前,替我挡住夏日灼烈的阳光,我还在那里见过各式各样,来自于全国各地,天南地北的客人,他们常常用着不通顺的我勉强可以听得懂的话语交谈,然而一旦涉及物品的价格,那他们便会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圈,在其中用着那些方言说话。

  

  从那里走过的,还有燕子,麻雀,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叔叔,他曾教过我足够多的技巧,我可以逮住知了,然后央求隔壁的哥哥为我在油锅里面煎炸,我还曾目睹过一只不幸落入大地怀抱的大雁,它的尸体安详地躺在那里,成为我第一个关于冒险的故事。

  

  它一定有许多想要说但还未说出口的话,如果它也会说人类语言的话,但很可惜我的灵魂无法与它交谈,不然我一定要向它询问除却这里以外,那些不同地方的景色。

  

  唯一遗憾的事情,是现在我仍然不会在树上攀爬,至今我也无法理解为何在这一方面,我会缺少天赋,然而事实往往就是这样,总在某一个领域,有着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企及的事情。

  

  我的功课一向很差,这总需要母亲在一旁为我指导,所幸我不曾生过什么大病,总是忙碌的母亲可以不用为我的身体再过于发愁,而我的父亲又常常出差,他也会成为别人口中,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客人之一。

  

  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大约是有四十三岁,至今他已年逾六旬,这本该是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可惜我还在匆匆忙碌着自己的人生,偶尔从行走的大地上面抬头,才可以勉强从高楼当中看见,那许久不曾见过的闪耀着金光的太阳。

  

  记得在幼年,不到九岁的样子,我会沿着周边肆意地奔跑,在周围只有一栋高楼的情况之下,稍大一些的我便可以跨越出它影子的界限,使太阳能够看到我那时同样,闪动着光泽的眼睛。

  

  我的故事也总在太阳温暖的时候,那时冬天太冷,家里的情况一塌糊涂,单薄的衣物不足以完全包裹住我日益长大的身躯,寒冷总在我出门时,抢先袭击着我的肉体,然后再考验我的意志。

  

  因此,关于冬天的记忆,我现在仍模糊得可怕,再后来家境稍好一些的时候,我才可以拥有后来的,关于冬天的回忆。

  

  有一年夏天,我和我的朋友曾出门捡过啤酒瓶的瓶盖,那种东西属于金属,只要攒的够多,就总可以卖与走街串巷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的伯伯,其实我们蛮想去捡喝空了啤酒的玻璃瓶,然而那属于极为珍贵的物体,饭店往往会一个不漏地回收,不给我们丝毫钻空子的机会。

  

  不过还有空空如也的塑料瓶子,但那属于翻找垃圾桶的人们,这就像是不约而同的约定,我们只管进行着我们的事情,他们去做他们的事情,彼此之间,互不相扰。

  

  在夏季结束,我们已经拥有了一个大铁桶的财富,等到母亲找来收废品的人上称,加上母亲的填补,我们大概获取到五元钱的收益,拿着这张得之不易的钞票,我们冲进小小的超市当中挥霍,吃到了那个夏季的第一支雪糕。

  

  那些不眨眼睛就可以掏出十块钱的人,常常会使围在柜台旁边观看的我们羡慕不已。

  

  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笔依靠劳动所挣到的收入,尽管十分微薄,现在回想起来,与晒得黑红的皮肤相比,实在得不偿失,然而,我所记住的,就只有第一口雪糕入口时的清凉和甘甜。

  

  在此之后的第二年,我们那里铺了一条满是小石子的道路,这也发生在暑假,当时垒的像是一座小小的满是坎坷的山,可惜我被母亲锁在房间之中完成还未完成的作业,因此,哪怕在石子山被推平碾压到地面之后,我也没有实现过翻越石子山的壮举。

  

  在生命这条弯弯曲曲的线条上,只有弯曲的地方才会被记忆收录,那些处于直线位置的线条,如果再不能够承接时间的转折,那么,就只有迎来被丢弃跟遗忘的命运。

  

  在此之后,还有将红石头磨成粉末的日子,我买上轮滑鞋跌倒又站起的日子,以及在过于高的树干下,透过阴影去看月亮形状和月光清冷的日子……

  

  然而这些日子都一去不复归途,那里大规模的拆迁,也斩断了我与九岁之前人生的所有联系,我曾在那里的每一条小路上都留下无数的足迹,假使闭上眼睛,我想,那片赤诚的土地,也一定会根据我脚掌下压时的力度认出我来,借以告知我,我所熟悉的大街小巷,纵使不用眼睛去看,那里相识我的一切,也总不至于使我碰壁。

  

  只是当我再去看时,坐在父亲母亲送货的汽车上路过再向那边远远观望时,那些带有我印记的房屋树木,都无力地瘫倒在地,我旧日的骄傲如同被打压至死的巨人,现在,它们都成为了无数残垣断壁当中最普通的那一部分。

  

  我再也无法向别人说那里是我出生与长大的地方,那里后来又建起远不止一座的高楼,彻底地为后来在那里生活的所有孩子,抵挡住太阳刺眼的光芒,而那对于我来说陌生,我转一转头向四周拼命地眺看,在重重大厦之间迷失道路,而习惯于行走其间的大家,都将我当作是第一次才到那里的人。

  

  我在埋没与被埋没中流下眼泪,却不可能再将泪水滴在,我的故土。至此,我人生的前九年,像是做了一个寥廓畅远又无边的夜梦。

  

  时间到底还是从粗糙的那端划动结束,现在,处于前往中间旅程的位置,它开始越来越快地以光的速度前进。

  

  我背起行囊告别旧世界,然后迟疑地将手搭在新世界大门的把手之上,那种属于金属的,冰凉的感觉将我刺痛,还没有勇气的我却不假思索地,莽撞地,匆匆地踏入到另一个应到的学校,现在想起,这仍使我感觉不可思议,似乎驱动我做出行动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属于我应尽的命运。

  

  每个人都应当完成的被规划好的行程,我低下头颅缓慢地抬动步伐,从这时起,我开始不再去看太阳,我总害怕在抬起脑袋的那一霎那,太阳会将我的自卑,我的敏感,我的刺痛,都撕开、撕裂、扒放到众人的眼前,我可以闭上眼睛,但我无法再捂住耳朵,如果是真的视而不见,满不在乎倒还算不错,然而我并非过于愚钝之人,只好假装地将身影笨拙地缩成一团,使其成为人群影子当中那团不跨越出界限的阴暗。

  

  衰老的父亲母亲还在谈论着几十年前已经早早过去的不会再倒退的时间,但这里是新世纪,崭新的二十一世纪,我是在一个活在当下丰盈年代的孩子,总不可能也以过往勒住自己脖子与肚子的方式生存。

  

  我那时还不会正对着自己说谎,我还是无法忽视身边所切实发生的一切,我只好在夜半众人沉睡之际用没有声音的话语抚慰着自己的内心,我从那时起开始做着一个清醒的梦,也从那时起,开始迟迟无法入睡。

  

  如果一个人无法找寻过去,而当前的生活又困顿如沼泽,那么他就只能去幻想一下未来,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未来应当会承载着许多东西,会充斥着他在此时所想要拥有的一切,以此,他勉强可以应对过早到来的一切,尽管这种方式笨拙且无能,但也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将自己哄骗的良药。

  

  反射出太阳光泽的轻盈鞋子的漆皮从旁边倒映出我模糊不清的面容,我会看一看,然后将目光移向别处,但在不久后,我还要再看一看,如此反复,我逐渐无法分清在别人鞋子上面的我,和只用一条腿站立用另一条腿歇息的我,哪一个才是真真正正,切切实实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着的我。

  

  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哪一段光阴会比那时的日子更难熬过了,我像是一个皮球,被过去嫌弃地抛向未来,又被未来粗暴地踢向过去,在这边,与那边,我都无法找到自己的栖息之地,只好晃晃悠悠地,笨拙地生活在现在。

  

  我无法计算我为此失眠了多少的时间,而在白日的浑浑噩噩,似乎也像是对夜晚无法适时入睡者的惩罚,这使我的光阴,再被残忍地剥去一半。

  

  为此我弯腰行走,回避着从学校离开时亦或重回学校时,众人的目光,弯腰久了,便会无可避免地驼下背脊,我的身高并不算矮,但看起来却并不会像那串数字般,那么伟岸。

  

  我痛快地再挥一挥手,将记忆封闭起来,将包裹记忆的胶带缠绕到自己的额头,想要避免受到攻击的方式共有两种,一种是永远远离人群生活,而另一种,则是在人群之中,主动担当起被人笑话的角色,我勉强在此中生活,在众人的笑声当中,用自己也笑起来的声音对自己撒出一个美好,幸福,平等世界的谎言。

  

  而所对应的后遗症至今还时不时重现在我的身上,我总会再走到路上时不由自主地狂笑,这种笑意没有缘由,我的身体并不受我灵魂的支配,看起来好似我像是一个精神过分狂热的囚徒。

  

  实际上我的生活总是缺乏那种善意的微笑,我往往也过度期待那样温暖,明媚的笑容将我从阴暗的沼泽中救赎,然而我在此之中也清晰知晓,我并没有与之对应的可以让那种笑容出现抑或守护的能力。

  

  这个世界大致只分为男人和女人,于是我开始失去和世界上另一半的人交谈的勇气,远离她们是我维护自己最好的方式之一,尽管我所知这样的行为愚蠢而又懦弱,但在最过无助之际,我只找得出这么一条堪堪无用的道路。

  

  我总不会太过苛责那个时候的自己,我相信那时我已做的够好,那时的我需要休息,他理应永远安眠于我回忆的坟墓之中,永远地,好好地,安详地休息。

  

  而后这扇大门被我缓缓关闭,我睁着眼睛,踏步迈入另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面。

  

  我总会去想一些未知的事情,当然现在看来无用。但如果将时间的标尺推移到几十年前人生长河的另一端时,我应当会发现,那年关于数个春秋之后的事的所有猜测,都显得未免太过保守了些。

  

  现在,不妨稍稍把目光停顿在数年前那个阴沉又灰暗的下午,在桌子上合上笔盖的我意识到这两天的噩梦终于将结束了。

  

  我猜测我考不上大学,这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我此前人生一贯的基调,我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大概还有十一分钟的时间,我想命运在此刻已经拨动好了所有人的齿轮,而我所能够做的,就只有静静地等待。

  

  三个月后,为被子所覆盖的日子让我本该浓墨重彩的生活变得模糊起来,我不免在想,是否我已在此时,度过了我人生当中最为安逸的一段时光,而这段美好安满生活的代价,则是短则四年,长达一生无休止的折磨。

  

  但是事实证明,从前往后看的岁月确是顽固与封闭,从后再往前看,坏的事情通常后悔,而所知好的事情,应是笑一笑过后的玩味。

  

  时间退回到当年的九月十三日,我带着满身的包裹千里迢迢地从郑州赶到南京,那天上空下着小雨,我所谓的担心又起,大概所害怕获取到不敢想象的东西之后,会招致到无穷无尽的哀怨。

  

  以此为节点再过后两个月份,我明白到当时的忧虑是谓多余,并知晓了世界之大,是大到了天地都不敢想象的广阔,我有一些想法,大学,大学,四年后,我该想到我的人生会由此发生改变,会一改之前的阴郁陈旧,在过往的废墟之上开出朵光明圆满的花来。

  

  但很可惜,废墟上似乎是开不出那朵花的,我如今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时,偶尔抬头看到太阳之际也会皱起眉头,大概是想要询问它,我是否是一个可以平等的和其他人一样的接受它光明的孩子。

  

  温柔,善良,欣慰……这些美好的词汇距我相差甚远,我所从生活当中学到的唯一道理,那便是对待生活要像它对待自己一样,最好一拳又一拳打在它的身上,不要做一个爱哭的人,不要做一个原地踏步,不敢向前的人。

  

  我要把被打破的嘴角淌出来的鲜血咽回我的肚子,然后攥紧我的手指,在空气当中挥舞出弧线最为漂亮的一拳,使对抗着我的生活,落到和我相似孤立无援的境地。

  

  懦弱之人跪地祈求,妄图获取他人怜悯,可我大概只能驼背前行,所幸我多少还保留有那么一点血性,这点血性来源于我的父亲母亲,以及他们的父亲母亲,再或者更往上的,那些父亲母亲的父亲母亲……

  

  他们当中有和泥土打交道的人,也有和钢铁打交道的人,就像农民很少向大地宣告自己的无助,工人很少向机械诉说自己的疼痛那样,我也很少向生活低头,最多也不过胡乱地抱怨着什么。

  

  我的母亲,我挂念着她,如同她挂念着我一样,但我总不敢说我对母亲的爱,比母亲对我的爱更加深沉,我实在明白这一点,我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孩子。

  

  争吵是所有不幸家庭的统一主调,表现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有声,一种无声,就好像不同时代的电影一样,而我的家庭,虽为黑白的古早色调,但则是其中最为喧嚣的那一种。

  

  为此我说过许多错话,但在我的对边,父亲也说出了和我一样无比麻木的话语,我们的年龄相差有四十多年的时间,我们都曾努力地向中间的间隔摸索行走,我将头颅挣扎地转到过去,而他则把头颅尽量地往前再伸展一些,我们身体相差的距离也由此太过辽阔,他站在他所处的年代,属于时光的那一端,而我在倚靠在我所处的年代,属于时光的这一端,我们只能遥遥相望,不可拥抱,因为只要靠近,时光转盘上偌大的指针,便会把我们一分为二,斩为两段。

  

  一个人的时候,身边往往被塞满空气,在月光看来,坐在小小窗口上的我周围,也总会显得分外拥挤。

  

  而一个人要学会做到的事情也有很多,譬如尝试着慢慢摸索出支撑住家庭的平衡点,我将自己不平的心脏努力打磨,然后逐渐减少说话的次数,我曾做过一个很大很大,大到可以和当前这个世界相媲美的好梦,我如今也总在回想,其中大部分的内容已经忘却,这并非我不想记忆,只是时间,总如水滴,一遍又一遍洗涤着我的灵魂,使我无法将其铭记。

  

  自此之后我再也不会做梦,做梦的人总会因为之间太过遥远而承受这别人口中说出不切实际的指责,现在我已太过劳累,想要省略掉那些口舌之争,编织梦境是一项繁重的任务,也需要花销掉宝贵的时间,而我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我需要兼顾着我的家庭,这让我的双手总是高高举起,也像是一个背叛那时高高仰望世界的自己的士兵。

  

  我总期待现在的自己能被过去的自己痛打一顿,这样我的心情可以因此稍稍好受,那时所遭受的,与那时所期待现在的自己所做出的,我实在都无法很好地回应。

  

  我厌恶现在的生活,这与我的期望所背离,我想要从过去那里寻求一丝安慰,却发现自己又是从那里匆忙离去的失望失落之人,而未来,关于未来的,硕大的,华丽的好梦,也亲自断送在自己的手中,我不可再向时光的那头仰望或是索取。

  

  世界上的时间匆匆流转,和河流里的水滴一样无法数清,世界上的容量很大,无数的人从街头巷尾穿梭而过,成为一粒又一粒被风声裹挟的沙子,我抬起头看一看,再将手插入到熟悉我的衣服的口袋,我的双腿继续迈动,它无法将我带离出纷乱繁杂人群,因为我总也找寻不出,自己应有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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